(三)枕着你的微笑入眠
故事往往是事故结束后的总结,越是精彩,越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丘比特酒不同于其它酒吧的地方够吵、够作、热闹,而文艺范相对浓厚。来酒店放松的客人大体分为三类:就是常客、熟客和散客。常客们一般情况下都是固定位置、固定时间、固定饮品、固定人数、固定节目,他们把这地方当成了另外一个家,除非特殊情况,基本很有规律,成员以客居本地的年轻白领居多。这些人对音乐不太感兴趣,喝酒取乐才是他们的正事儿。熟客们是经常来店,但没有规律可循,与老板、店员等都比较熟络,看起来都是很随和的一些人,他们之中老板、公务人员居多。因为受到社会的大环境限制,曾经光顾的高档会所酒店等等完全不能让这些人找到安全感,酒吧这种地方恰恰做了适合的补位。他们不管何时来都会随意打个招呼,然后找到并不惹人眼的地方,弄点看起来能占嘴的吃食,便投入进他们自己的话题里,对音乐的态度也是可有可无。散客就是那些随机来随机走生客,这些人多以恋人、学生和猎艳族为主,他们点的东西通常都比较特别,对音乐专注度也很高。 常客们每次来都要和我打个招呼,顺带吐槽:“我说哥们,求少整点那些离愁别绪的曲吧,搞得我们一听就想家。今儿最好能拉点能下酒的,完事哥几个请你喝点。”一说一过而已,至于我到底演奏了什么曲子,对他们毫无影响。因为他们的热闹在酒里,在放纵的说笑里,在缓释的情绪里,那个时刻他们都要摘下面具来彼此取暖。熟客们没有搭理我的,在他们的眼中,我是可有可无的摆设,见面和没见一个样,有没有曲子一个样。散客们则完全不同,他们有的人边喝边听,有的还真会品头论足。当然偶尔也会遇到站出来的几个,凭心情点上两支他们想听的曲子。对待这些人我始终很用心,因为他们才是我的真实听众,不管他们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我都要展示出专业水准。 你算不得散客一族,这一面之前的那么长的时间里我似乎从没见过。 记忆里的那天,你是和两个朋友一起进来的。三位比较特别的女人,一个身穿过膝的灰色羊毛大衣,戴着眼镜。一个穿着白色的半大羽绒服,头包黑色的帽子。你罩着一件黑色的休闲棉服,我只瞄一眼就知道那个牌子叫“子苞米”(m.tsubomi),一款来自日本的品牌时装。看着你们抖落着身上的雪,径直地走到了我面前的桌子边,这个地方很少人坐,除非人多得没了空座才会有人来屈尊将就。其实你们三位并没吸引到我的多少注意,只是你的那身特别的装束让我一瞥间眼前一热:“多么熟悉的影子。” “来三杯玛格莉特,一大筒苞米花。”对着服务生说出这句,我就听出你们是酒吧常客,而且口味很女人的那种。 马上进入通俗歌手表演的时间,紧跟一通架子鼓的鼓点,金属乐队的摩擦声倾刻间便打破刚才的安静,凄戾沙哑的嘶喊突然从地下窜出一般,直揪人的神经:“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宇宙毁灭心还在。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不理会别人是看好或看坏,只要你勇敢跟我来,爱不用刻意安排,凭感觉去亲吻相拥就会很愉快,享受现在,别一开怀就怕受伤害,许多奇迹我们相信才会存在。”瞬间,像打开了魔盒,所有的元素都变得抽搐,压抑和燥动的人们开始或站或坐随了这刺激呼叫,有人在或高或低吹响口哨,还有人或群或单地扭动摇摆起来,酒吧里引爆了原子弹一样。 我无精打采地靠向椅背,两只脚拧在一起向前探出,眼睛半眯半睁懒懒的停滞。右手穿胸拢住胸口,左手肘拄在右臂上,擎一杯冰水,呷了一口,然后把杯口抵在唇齿之间,似休息,又似玩味。 习惯了这样的跳跃和反差,酒吧无异于当下的某种缩影。忙碌的人们无暇给自己找到释放的出口,戴着面具的疲惫经常让人失忆,抑郁或者无所适从,只有来到这里才能欣欣然还原人的本来面目,寻找一丝舒缓压力的空隙。 那些半生不熟的常客是这种热闹的生力军,只要遇到亢奋的触点,他们的放纵必然有绝对充足的理由。而那些熟客们则相对不屑,在他们眼里,这种看似的亢奋也许就是“油梭子发白—短炼”的表现和必然阶段。人的成长都是由感性上升到理性的,这些常客们现在的表情和他们的过去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只是走过了那样的阶段,经过阅历和见识综合涮洗才催生了今天成熟的味道。那些散客们则情态各异,能看得出学生们的稚嫩,恋人们自专,他们多数人会沉浸到自我的乐子之中,游离于哄闹的边缘。最不安分的就是那些猎艳一族,他们的眼睛贼贼地追逐可能的心里目标,琢磨着下边搭讪和套瓷的把戏。 你们三位看起来与众不同,在这种热闹中显得不喜、不扰、不顾,自得其乐地吃着、喝着,时而脑袋凑到一处私语。这种的场景在酒吧并不多见,谁都知道女人们的心事多难猜。 等到哄闹终于散场,人们意兴阑珊的各归各位,热闹原本就是暂时的,酒吧里的空气在渐渐冷却。要继续喝酒的人们“添酒回灯重开宴”,闹累了的人们也借着曲终人散调整呼吸。 每一场的哄闹之后几个乐手就要重新整理刚刚被猛烈的节奏冲击得破碎的状态,一般情况下都是由钢琴手从《爱的谐奏曲》(理查德克莱德曼)开始,让大家慢慢地回到放松状态。接着小提琴介入,缠绵入定。其后才能轮到我的大提琴,低沉慢板,这种特别的安排又像完整的生命轮回,不得不说酒吧老板的独运匠心。 令我意外的是,当我的两支曲子拉完,你竟然毫不客气地点出了《浪漫曲》,你哪里知道,这支曲子在我心里的刻度,多长时间我都不敢轻易触碰。 大一学年的下学期,当我溶入了北方音乐学院的环境,决意要从一个面冷心狂的孤傲男孩向“音乐王子”前进的时候,我根本无暇顾及音乐之外的任何事情,在那把琴上倾注全部身心。可能过于离群,班级里一度传出我患有孤独症的谣言,男生们视我如怪物,连室友也觉得我病得不轻。女生们视我如天人,她们觉得我不但狂,而且傲,敬而远之是客气的。 系里组织向老师节致敬的汇报演出,班级里谁也没想到我能第一个报名。选择曲目我避开了许多同学都选择的轻快、嘻哈和流行曲风格而特意选择了一首杰奎琳·杜普蕾的《殇》,在整个演出过程中,当我的大提琴突然把感伤的内心拉响,会场里顿时陷入沉寂,任如泣如诉的音符平静、坦然、辽阔地在礼堂里回响,像一朵朵白云在广袤的天空缓缓飘移,掠过一望无际的草地、平原,在地面上投下若有若无的暗影,最终飘向遥不可知的地方……当最后一个颤音终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的会场才翻起如潮的掌声。 一鸣惊人就是这么不可思议,让我从人见人嫌的丑小鸭一下子变成光芒万丈的金凤凰,连我的孤傲都成了亮点,难怪时下的人们都追着一个“红”字不放。从此之后,大家看我的眼神发生了巨大变化,尤其是一众女生,我常常被她们众星捧月看得浑身不自在。 她,就在这时翩翩出现在我的心里。她叫缉熙,她自己讲,名字取自诗经的《文王之什﹒文王》:“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 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我要去校门口的乐器用品商店买琴弦,骑上单车刚穿过绿色长廊,就听到一声轻脆的喊声:“嗨,天鹅,能和你说句话吗?” 我煞住车,单脚点地,侧头看见她就站在长廊的尽头,披肩的长发瓜子脸,星星的眼睛,两个浅浅的酒窝像在笑,又像在说话,一袭浅绿色纱裙袅袅婷婷如初春的绿柳。 “怎么这么看着我?不认识还是很吃惊?”她的直接和俏皮给了我放松。 “怎么敢不认识,缉熙,咱们系人见人爱的校花,能跟我打个招呼,不胜荣幸。”我自负地调侃着。 “呵呵,你确实有点太狂,看来不是人家给你栽赃陷害。”她脸上的俏皮更加丰富。 “喊我有事吗?” “难怪同学们都说你冷,不好接近,还真没瞎说。我从宿舍出来就看见你往这边走就在这儿等你了,能不能给点时间和你聊聊?”她的话直截了当。 “我?聊聊?你确信没认错人?”我的幽默听起来冷,其实有着很深的内涵。我知道她是系内乃至院内很多帅哥、高才的追逐对象。 “不胡扯了,说实话,能不能陪我到后湖去坐会儿?”她收起了俏皮,满脸的征询很郑重。后湖,是我们音乐学院的后花园,那里也是恋爱男女的地盘。我和她虽然是同系不同班的同学,但面对面的说话这是第一次。她,主动约我去后湖,我的没有任何准备的心软软地塌陷下去。 我们恋爱了,从此她成了我的影子。在校园里,一辆单车经过,会招来许多双眼睛的关注,我们成了一道风景线。在练琴房,我们彼此鼓励着练琴、听声。一首《浪漫曲》每天必拉上三遍,她拉时我听,我拉时她听,然后再各自点评的对这首曲子的理解和掌握。在生活上,我们都了严重的依赖症。 有时她会担心的问:“听别人说,大学是恋爱的坟场,一旦毕业就是永别,你怎么看?”我没有想过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但已经有太多现实的答案。我只能以淡淡的口气回复:“如果坟场是两个人一起紧守,那就不会问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也不会问有多少爱放你的手。梁祝的故事已经告诉我们,只要曾经拥有,一定不要忘记天长地久。”她就很欣慰地把头埋进我的胸口。 大三学期的暑假,我们一起去登泰山看日出,在玉皇顶上与伴着那轮红日默默地许下心愿:“1314,我们永远在一起。”同年的秋天,我们又一起去黄河故道,坐在沙漠边缘,眺望大漠孤烟,我们手拉着手发誓:“此生,不负缘分不负卿。”她说:“《浪漫曲》就是我们一辈子的誓约,只要活着,我们就得拉响它。”我说:“只要我们活着,这支曲子我就只为你拉响。” 我并不清楚她家财万贯的背景,只隐约觉察到她身上与众不同的“包装”。她不止一次说过:“要成为‘名牌’就得从内到外都要有名牌意识,除非甘心普通。她的这种想法我不敢认同,当我对她说:"我只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孩子,虽然我不想平庸地活着,但除了努力,我更多时候还需要接受平常的日子。"她清楚我的冷傲,了解我的自负,懂得我有强烈的征服欲,所以每一次重复这样的想法时,她都不置可否,那抹笑让我始终很慰藉。 她要留学德国前的那个夏夜,我们喝了太多的酒,两把琴从下午把一支《浪漫曲》拉到了旭日初升,临别一吻,她含情脉脉地说:“我不想哭,因为有你想我,如果你想我了,就拉一次《浪漫曲》,不管多远我都能听到。”我咬住嘴唇说:“我也不会哭,如果你想我了,就打个电话,我拉给你听。” 然而,时间是最后的判官,一年不到的光景,我们的心已经沦落成了天涯,我们曾经的诗情画意只剩下干瘪的两个字:“还好。”
造化更是弄人,越是不愿意记起越“事故”频出。 当热闹之后你无心地提出那个过格的要求,我心里一凛,本能地想拒绝,却又郁结于心说难出口。竟然不知怎样的一种心理驱使,悲情无限的把那支曲子拉到飚泪哽咽。 感情是什么,是一团火,如果任它燃烧,会把人的心烤焦。 你不经意间打开了我那扇快要生锈的门,让我在那一刻忘情地解脱。这伤口迟早要揭开,揭得早,任脓血流尽,成疤可逾。揭得晚,继续化脓恶化,会不会要酿出一场大病呢? 虽然那天在你面前我有些失态,但那是一种真性情。是你给了我毫不吝啬的鼓励,让我又听到了久违的掌声。虽然只是一个人的掌声,却让我恍若找回不可一世的那段曾经,又看见舞台上风光无限的那个自己。 你的微笑如此迷上我的心,以至于让我生出盼望,盼望着下午,盼望着下雪,盼望着天黑,盼望着再次拉响那首《浪漫曲》,盼望着睡梦里,枕着你的微笑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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