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想你的眼神
撬开挡住阳光的盖子,空气从撬开的缝隙中渗漏,日子也不自觉地被一点一点漂洗。 迎着阳光出场,丘比特酒吧忽然飘散着无限温情,让我的心生出了沉稳的向下感。每当手指触向指板,琴弓拉动,曲子充盈的不再是压抑低沉,而多了扣问内心的自醒和释放。思维活跃,我又有了对于民族音乐和乐器本身相结合的一种深度思考,是不是可以用大提琴来演奏一些民族曲目呢?如果越剧、豫剧不行,那评剧或者梆子戏行不行?在每一场演奏中试着添加一点民族乐器的技法,比如移指滑音和一些衬托性低音合弦等等。 在不是我的演出时段,我少了慵懒,能够放射耳朵的天线去欣赏每一场演出的精妙,发现更多关于音乐创造的神奇。 我的着装也在渐渐地发生着变化,不再以黑色包装,有了一些色彩的搭配,连领结都换成了红色。身子也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沉重,眼睛里也聚出了亮光。 就在那天下午,当我闭起眼睛,全情地投入在《Clair de Lune》(译名“月光曲”,来自于Steven Sharp Nelson的《神圣大提琴》)里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叫好震彻耳际:“好!真好!!先生把这支曲子拉得真是到位,能否愿意为我再拉上一次《浪漫曲》呢?” 我迅速地睁开眼睛,你那张轻盈的脸一下涌满我的视线。 此一去两个多月,有意无意之间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日子竟然流逝得这么快。 朝着你的方向我微微一笑,重新调整一下坐姿,调匀了呼吸,尽量让浪漫的情愫升发。 音符在琴弓下洒脱,整间酒吧都沉浸在一片哀婉的诉说里,没有了喧嚣,没有了嘈杂,也没有了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大提琴缓缓的柔情像丝丝缕缕的云再一次游弋,又像剪剪的风浅送,直到最后一个颤音抖落,酒吧里一片寂然,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长吸了一口气,我扶住琴,站起身向在这样的安静里深深地鞠下一躬,我知道我已经达成了一个心愿。 你应该是站着听完的最后一节,手里的酒杯微微倾斜,啤酒正淅淅沥沥地串成珠线。看见我鞠下躬,你连忙走上舞台:“来,先请喝了这杯酒。” 这一次,我的眼里没有眼泪,心里也不再酸楚,一饮而尽的那杯酒里泛着丝丝的甜味。 瞬时,酒吧里的空气骤然复活,响成了一片的掌声里。还有叫好声和口哨声。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听到这么多人为这样的音乐送上这么多的掌声和欢呼声。 “我几天前就来过一次,没有见到你。听服务生说你回老家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你语气里含着哀怨、挂念和担心? “看来她真的来过,我当初还以为……”想到那个荒唐的念头,我竟不知说什么好。 “几天不见,感觉你的琴声有了很多变化,不想和我说点什么吗?”你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呵呵,我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回一趟家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回来自然就轻松了。琴通人性,它表达着我的感受。你的出现让我吃惊,也让我没想到,既然你喜欢听那以后我就拉给你听,怎么样?”说实话的感觉比喝下那杯啤酒还舒服。 “哈哈,真的嘛?那我可不客气了。”你的眼神清亮而且调皮。 我微颔着头笑着说:“只要你来,我琴声就为你拉响。”一个“来”字加着重音。 “铭哥,坐下歇会吧,你已经连续拉了好几曲了。”小薇这时恰好隔在了我们中间,递过来一块泛着香味的湿巾。 小薇是丘比特酒吧的DJ,别看年龄不大,阅历却很丰富。以前听酒吧服务员们没事闲聊,知道她也是北方音乐学院的毕业生,只是比我晚两届,后来她出国深造,不知何故未完成学业就回了国,小道儿流传她回来的版本有三个:一是因为家庭出现问题,父母离异,有钱的父亲拒绝支付她高昂的学费而被迫回国;二是因为她自已在国外的恋情失败,无法承受孤独和压力,只能选择回国发展;三是她可能受到国内某些同学赚大钱的蛊惑,非要提前回国,结果鸡飞蛋打。 再后来断断续续又听说她回国后,先去了一家邻近城的酒吧做歌手,因为不堪那里的一帮混混儿和市井无赖的纠缠而流落到B市,遇到一位大咖级的DJ名师就改投在了他的门下,从此玩起了DJ行当。能来丘比特,缘于她看重老板的人品和酒吧的氛围,和我差不多,所不同的是我来之前她已经很有名气了。虽然同在一个舞台,见面多是礼节性的点点头,然后就各找各的位置,交流却很少,偶尔得闲能说上几句话,我能确切地感受到她话里话外“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与其它同事相比,我和她算是比较熟络了,她也有几次约我出去吃饭,出去到关山(市郊的一处国家森林公园)游玩,怎奈那时的我正处于情感的荒漠期,满心的落魄低潮,哪有那种心思,所以全部推辞掉了。 “她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对我这么关心?” 小薇的横空出手,你知趣地回到座位,和那两个女伴继续喝起鸡尾酒谈笑风声。我用眼睛的余光一扫,看到你们喝的鸡尾酒已经不是玛格莉特而换成了“蓝色夏天”。 小薇火辣辣的眼睛炙烤着我,情绪激动地问:“嘉铭哥,今晚演出结束能不能请我吃点啥?” 避开她火辣的眼睛,我含混地回答:“吃,必须可以,你说吧,想吃点啥?” 小薇非常开心地拍着手:“够意思,我们去吃肉串喝啤酒怎么样?我听说虞街新开了一家串城非常不错。” “行,到时你喊我一声—噢,对了,要不要再喊上几个哥们?”小薇根本没听这一句,早已转过身风一样的跑了。我压了一下嘴唇,眼睛快速瞟向台子底下的桌子。 你朝我歪下头,抬手打着招呼:“先生,过两天我还会来听你的浪漫曲,你可不许溜号啊。”你们三个人就离席向外走了。 望着你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我的心忽然空落落的。 晚上,要了一大堆的各样烤串楞是没吃出香味来,啤酒倒是喝了不少。小薇一杯接一杯地喝个尽兴。边喝边聊,我试探着问起了她的身世,她先是一怔,然后满意不在乎地说:“你是我师兄,告诉你也无所谓,可能有一些你也听说过了。我毕业就出国了,没想到我爸有了外遇闹到了离婚,他怕那个小老婆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没办法了才选择了回国。刚回来时找不着工作消沉过好一段时间,多亏一个同学帮忙把我介绍到新凯伦酒吧去唱歌,在那个酒吧老板要求我唱一些不着调的歌,说白了就是带点下流露骨那些歌词的,招徕不少人热捧。我原本不想唱,可有同学的面子,还得挣钱糊口就接下了。你知道,多数酒吧,干我们这行的不红没法长混,以我唱的那歌想红也快,碰上不怀好意的人就正常不过了。没出俩月我就被一个在那一片很我名气的流氓号哥给盯上了,那个家伙几乎天天来捧场,场场来送花,非要逼我做他女朋友。” 小薇喝了一大口啤酒,咬下肉串上的几块肉,然后张圆了嘴大出了一口气。 “哇,还有这事啊,真的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吧,要说混江湖,师兄你不行。”小薇苦笑着说出这句话。 “你说,和一个流氓好我能愿意吗?那个号哥倒也没逼我,新凯伦的老板也是个典型的社会人,他连劝带吓唬说:‘号哥是我最好的哥们,咱们酒吧能开成这样全靠号哥罩着。你要不跟他好,咱们谁也混不下去。一个小丫头早晚都得跟人走,跟谁不是跟?你要跟了他,就省得出头露面唱歌了,当个现成的富婆多好。’我不想下道儿,也不惯他这病,但我也知道流氓惹不起,就悄悄地离开新凯伦换了另一家酒吧。没想到不过两天,新换的那家酒吧就被砸个乱七八糟,那个号哥的手下还放出话来,说我就是他的人,谁敢不听话接收,就是不给号哥面子,就是和号哥过不去。” 说到这儿,小薇又干了一杯,拍着桌子说:“嘉铭哥,你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吧。” “我——真的没遇到过,那后来呢?” “后来?走投无路呗。惹不起,只能躲,我就孤身一人跑到了B市。到回忆地标酒吧撞大运,你不知道,我在学校主攻的是架子鼓,那地方刚好少我这样一个人,谁成想在那个地方就碰上那个名头很大的DJ师傅,他让我跟学DJ,说将来给我推上更大的舞台,我就信了,跟他学了将近半年。有一天晚上,这个师傅请我吃饭,很郑重地和我谈起他的婚姻,说的他的婚姻并不幸福,因为和我接触这么长时间,他已经喜欢我离开我了。你说我能咋办?他老婆我是见过的,人长得相当不错,性格也随和,我哪能干这样的事呢?我假装不高兴就走了。” “是因为你长的好看才有这么多人惦记,这也是你的长处。”我本想用这句开玩笑,小薇却瞪圆了眼睛。 “师兄,不许这么取笑,我要是长的好看,你为什么不看我?”被她一怼,我还真无言以对。 “我一气之下离开了回忆地标,他还死皮赖脸地找我两次。你哪知道,那个家伙有多恶心,在我面前一套,在她老婆面前又一套。我为什么离他远点,因为我早就听说他就是一个花心大萝卜,曾经用同样的办法欺骗过好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我能上他的套?” 经历真的不在年龄大小,眼前的小薇经历比我还曲折。“他以后再没找过你麻烦?” “他哪有那时间,没过多久他就泡上一个新去的小姑娘。我也投到了丘比特,认识了这个老板,认识了你。这些是不是也算一段传奇?” “是啊,确实有点传奇色彩。不过丘比特的老板很了不起,我不值一提。”这不是我的谦虚,是对这间酒吧,对老板的真实感受。 “切,虚伪,我不爱听。你没来时,我和你一样,冷眼无惧。你来了之后,我发现你比我还沉默,拉着琴都在萎顿。我观察你好长时间,发现你看似很疲惫,但你很守时,很正直,还有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高雅,所以我一直要接近我,才约你吃饭,约你赏景,我觉得你就是我要等的那个人,可你一次也不给我机会。” 我低下头,她哪里知道我的伤,我的痛,我的挣扎,我的希望。她是个好女孩,但并不适合我,因为你比她先到,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你。 “谢谢,很开心你这么看好我。你是个好妹妹,我不能辜负你的好意,但我肯定不是你等的那个人。”我一口干掉了一杯酒,不安地看着她。 小薇直直地看着我,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你——你——” 她喝醉了,我只好把她背回宿舍,和她住同室的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好几遍。 无意识地走回地下室,我有些疲倦,却并无睡意。躺在床上环顾空空的房间,那三张床尤在,只剩下我还躺在这里。 攥起拳头轻敲了几下脑门,你又不失时机地浮上我的眼前,那个招手和那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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