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白天不懂夜的黑
丘比特酒吧的老板是一个很难琢磨的人,至少在我眼里与众不同。他个子不高,典型北方人的方脸大眼,体形匀称。平时的话不多,笑也很内敛,乍一接触感觉比较严肃,不相熟的人都以为他是很冷的那种,其实相熟的人知道他可是一个相当有爱心的人。能够在酒吧里见到他,也不是在酒吧里走来晃去的样子,基本上都是冬天扎着一条蓝围脖,夏天穿一件暗灰色T恤,一成不变的是手里总要握着一个满是汽水的杯子,独自坐在不为人注意的固定角落里静静听着音乐,看着热闹。员工们都非常尊敬他,因为他不从不对员工吆五喝六。他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丘比特不用那么多死教条的管理规矩,只要是有素质的人就一定会自律,只要足够自律,相信每个员工都会非常优秀。在咱们酒吧,我们这些人不光是服务员,更是不可替代的群众演员,来喝酒休闲的客人们才是这里的主演,我们要让他们尽情释放就OK了,千万别把位置弄反了。” 回家见过缉熙一面,我的心反而澄澈了,怕耽误太多演出的时间,就连夜告别妈妈返回B市。酒吧老板事前知道我回家的事情,第二天见我来得早便拉我到大厅的沙发上聊天,开始他大致地了解了一下我这趟回去的经过,我简短截说,他一听一过也没表达是什么意思,反倒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我聊起关于这间酒吧的来历、经营环境、经营理念的东西,进而聊到了包括他对音乐的理解、把握,甚至说起了他对家庭、生活和个人问题的某些看法,这种深度的交流从未有过,可以说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 聊天之中,他着重说到:“哥们,你可能不知道,我非常喜欢你的演奏,尤其是你扶着大提琴的样子,琴弓一走,那曲子里的低沉和厚重立刻就能摄住人的心,特别你又刻意加进去那么多表达忧郁和凄凉的手法,差不多能听得出曲子里边有你对某些事情的纠葛和反思。虽然我并不了解你的过去,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很少看到你笑,除了那一次之外。” “那一次!”我清楚地知道他的所指,很是佩服他的敏锐和洞明。这种毫无芥蒂的畅聊让我也不由自主地敞开心扉,坦诚聊到了我的骄傲、家庭、突变、自责以及逃避的种种境况,包括这一次回家见到缉熙的过程。他听后不但没有震惊和奇怪的反应,反而表现出见怪不怪的淡然。 好像有些聊累了,他就两手放在脑后,倒在沙发靠背上,望着房顶悠然地对我说:“你这算什么?都是从那个年龄走过来,要说我那时的叛逆可比你暴力多了,用现在的话说已经到了不服天朝管的地步。和你出生在城市,有着优越的生活条件不同,我出身在农村,从小经受着艰难困苦的浸泡,整个长大的过程中连做梦都想跳出农门,走一条让所有人都能看得起的路。其实到了今天才算弄明白,要让人家看得起,首先得自己看得起自己。一路走来,过去就像一个自卑的包袱,常常压得我喘不上气来。同样也因为根本没弄明白到底为什么活着,整天稀里糊涂地瞎作乱混找存在感,我往校长家的井里扔过一窝死兔子,被校长罚站过一星期。我用弹弓一到晚上挨个打老师家的窗玻璃,被老师集体劝我退学。我把大粪放到同学的饭盒里,被同学家长打了一顿,还用棍子拌过派出所的三轮摩托……所有这些折腾全是必里不平衡,最终气倒了父亲,气病了母亲,气哭过老师,被村里人当成臭狗屎臭着。即便作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仍然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我离家出走,到这个城市,当过工地的小工,给商场发过传单,这些都没改变我的不平衡,直到我遇见了那个要饭的。” 我瞪大了眼睛,真没想到老板的曾经比我还不堪。可他话说的语气又如此平和,一点也听不出来起伏。 “那个要饭的是一个少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和残疾人,和我们经常在大街上看到的脏兮兮下跪磕头装可怜的那些乞丐不一样,他穿的衣服相当的整洁干净,而且面色从容,每天都静静地坐在街角,面前摆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缸子,每当有人往里面放钱,他就会点点头,说声谢谢。” “这个乞丐很奇怪啊,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我急急地插了一嘴。 老板没理会我的插话,无动于衷地仰头继续讲着:“在那条街上我原本很少注意到他,因为我满心都是不满,狂燥,一睁眼就是烦啊、愁啊、累啊。混了有小半年的那个秋天的下午,我闲得闹心,就哼着小曲从那条街横晃,来到他身前的时候,不知出于好奇心还是无理取闹,很坏地从兜里掏出一元硬币隔着三步远往那个缸子里扔,第一扔硬币弹到缸子沿上崩到他的身前,可他并没有伸去拣,只是扬起脸看了我一眼。我觉很好玩,随手拣起那枚硬币再一次扔过去,可惜又没扔中,这一次他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当我还要拣起硬币再扔的时候,他开口说话了:‘我说小伙子,你还省点力气吧,你这个游戏一点也不好玩,干点啥不好?就是你能把钱扔进来,我也会给你扔出去,你的钱我不会要,你还是快走吧。’我当时大吃一惊,觉得很没面子,取笑着说他:‘你不就是个要饭的嘛,逗你玩一会儿,还给你钱,装啥啊。’他又一次摇了摇头,对我的话显然很生气:“小伙子,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要饭的,因为我是残疾人,失去了生活能力,只能靠大家的善心来渡日子。但是,你忘了一点,我是有人格有尊严的人,请你首先要尊重我,尊重我的人格。还有,你更要尊重你手里的不当回事的钱,它不是大风刮来的,而是用你的或者你父母的汗水换来的,千万别这样糟蹋把它当游戏耍。如果现在你换成我,你该怎么想?当然了,你必定有父母依靠,还有健全的身体,但你少了一颗尊重的心,请你回去找你家长给你补补尊重的课吧。” 老板说到这儿咽了一口唾沫,放下两只手,还原坐立的姿势,歪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什么意思呢?是在看我的表情吗?还是想知道我的心理?”我不想插话。 “你肯定想象不到,我虽然被无数人呛白过,但还是头一次被一个乞丐这样呛白,我的脸开始发烧,但我意识到这个玩笑过头了,所以很惭愧地避开他蔑视的眼光,恭恭敬敬弯下腰拣起硬币揣回兜里。回到住处,我把那枚硬币放到桌上翻来覆去看了好久。那一晚上一直睡不好,刚要睡着眼前就晃着那个乞丐犀利的眼光,感觉他那张嘴在诅咒我,他在伸出手指戳我的脑门,被惊醒了好几次。再以后我干脆不敢走那条街,害怕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这个心结折磨了我好几个月,期间让我反思,也让我逐渐的醒悟,曾经的自己多么幼稚和无知,我要重新开始给他们看看。说来也巧,一个偶然的机会就遇到了这家酒吧的前任老板,他是我的小学同学。这个同学不但收留了我,还教我怎么做人,怎么做事。两年下来,他让我懂得了,在这个世界上要学会尊重每个人的想法,一定不要用粗暴的自我认知去做简单的对错、好坏和多少的衡量,也别用内心的自私去看待别人,让自己的内心永远保持充实,心存一段美好就不枉人生一回。” “老板的这种改变也算不可思议,就这样结束了?还是重新开始呢?”我在揣摩他后边的故事。 “其实我的文化有限,他刚开导我时我接受不了的,对他说的话也有抵触和不理解,但随着接触的紧密,我的改变从他做的事情开始,又从钦佩他的为人深入。他开的酒吧不像别人家开的酒吧那样故意乌烟瘴气,他说决不允许那样,只要自己是干净的,来的人才会干净的放松。经营酒吧之外,他开办了两个给清洁工人做义务早餐粥铺,他每天很早就起床跟一群爱心人士去为清洁工人做早点。他一人资助贫困地区的十六个孩子上学,其中的两个现在已经来到B市上大学了,你在酒吧经常会看到这两个孩子来帮忙。他还和朋友开办了老年人寄宿院,为空巢老人和鳏寡孤独老人养老送终。他不图名不图利的默默做着自己,把酒吧的几乎大部分收入都为社会作了贡献。当然也免不了有人说三道四,有人说风凉话,也有人看不惯,但他根本就没理会过。” “我记得最清的是,他说过,人只能活一回,如果只为了所谓的面子能活来什么?我们做人不能黑了心,更不能没有良心,力所能及的时候就做点我们能做的事情。” 老板的话深深打动着我,“那他现在……?” “哎,去天堂了。”他的眼睛里有些湿润。 “为什么?” “他因为积劳成疾,在得知罹患胰腺癌晚期的时候,他私下找到我,委托我来继续经营这家酒吧,他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只是说,随你的心去做吧。”老板边说着边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然后呢?”我迫不及待还想听到下文。 老板叹了口气,深沉地说:“没有然后,我们谈过三个月后,他就永远的离开了,我接手经营酒吧到现在已经第五个年头了。不过,他一手创办那些事业我也都继续在做,原来那两个义务粥铺已经扩大到了十个。当然,其它的爱心人士也都纷纷地加入进来,让我省了不少的心。他原来资助的那十六个孩子最小的已经上到初中,有七个考上了大学。同时,酒吧又资助了三十个山区贫困孩子。那个老年寄宿院现在和市养老系统合并到一起,变成一个很大的医疗养老综合中心。” 此刻,连空气都在安静地听着。 “对了,酒吧这一段的经营不错,你也很受欢迎。我们就得坚持住原则,绝不搞那些看似热闹的乌七八糟的东西,坚守住我们干净的文化酒吧这条底线。”老板的话题一转倒让我没转过弯来。 我点点头,心里说:“这同样也是我为什么一直没有走的原因。” “好了,不说这些过去的事了,你也应该轻松起来,把过去放下你才能找到快乐。过去的已然过去,不学会放下哪行?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该处女朋友就快点处,要是看好哪个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帮你去说,是不是已经有了?”老板的情绪积极起来。 我咧开嘴,忙说:“没有没有,不着急,还早着呢。” 他盯住我的眼睛:“真的假的?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可有人很看好你啊。别天天冷冰冰的像块石头,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总能发现有一双着火的眼睛正盯着你呢。”
入夜,又下了雪,听着风吹雪花敲打窗子的哗哗声响,我再一次失眠。 眼见着奔“三”的人,这算是立业了吗?回想父亲的一生,和我同样的年龄已经结婚,二十七岁有的我,三十岁有了弟弟,四十三岁下岗,然后开起花店,到五十五岁生命终止。他的一生操劳也罢,辛苦也罢,来去如此匆匆,好和坏,对和错,多和少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吗?或许过了我们这一代,连家里的下一代人都不会记得,何况别人。活着并不简单,但也不复杂,只要心到,活着就有希望。我又很自然的想到你,甫一出现便让我激动不已,是因为琴声相通,还是心意相连呢?我也想到了缉熙,我们有幸相遇,有幸相知却无缘相守,天道昭昭吧。还有老板说到的她是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