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场游戏一场梦
周五的晚上,弟弟突然打来电话,很坚定的语气要我周日务必回家一趟。 “他平日很少打电话,今天——”我的心里一紧,赶忙问:“咱妈的眼睛严重了?”电话里,他很简短地否定。再想追问,他只是回了一句:“你回来就知道了。”让我云里雾里地琢磨半宿也没想到具体发生了什么。 三个小时的车程,我的心绪一直很乱:家里的模样、父母的模样、缉熙的模样和《浪漫曲》的弦律、弟弟忙忙碌碌的花店、自己离开时的落寞,一个人住在地下室的凄冷……无论我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睛,所有这些情形都一古脑地跟着动车的速度闪到眼前。“这是怎么了?”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听到列车员报站的一瞬,我灵魂符体,刚刚眼前的一切呼啦一下消失了,我的心也好象平静了许多。随了人流挤出出站口,上午的阳光毛毛草草地洒着,我的心突然又感觉到亲切。站前广场依旧那样的嘈杂、忙乱。出租司机们蹿前跑后地询客拉人,卖报纸地图的大妈们恨不得直接能把东西塞进人们的包里。旅店接客员的叫喊声,饭馆服务员的揽客声,都在熙熙攘攘的行人间辗转腾挪。这场景多么的眼熟,从这里迈出家门读大学的四个寒署,出发和回归成了常态,点和线之间构造的起点和终点原来竟能如此惊人的重合。感受不同的是上学的年代,每一次的来回,车站那个不变的位置上总能斜着爸爸妈妈的身影,而今却已物是人非…… “唉!长大的过程,必然要经历生命的沉重。”我收起内心的酸涩,顺着那条熟悉的路快步往家里走。 敲着那扇熟悉的门喊:“妈-妈-” 房门“忽”地打开,妈妈惊异地立在门口,她的左眼遮着白纱布,和头上的白发连成一片。她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右眼直直地盯住我的脸:“嘉铭?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竟然一下子哽噎住。 张开双臂把妈妈拥进怀里,我的愧疚像烧开的水。妈妈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只紧紧地抱住我的腰,唯恐一松手我又会跑掉,她身体的温热已穿透我的皮肤包围了我的心,让我的整个身体都软下来。 扶着妈妈进屋,和她说了好一阵话,我又进厨房下了两碗西红柿鸡蛋面,这次我下得即熟练又利索。自打出生,这是我第一次成功地为妈妈做上一顿现成的饭,感恩应该是在独立之后才具备的心结。 吃着面,我没提弟弟打电话的事儿,我已经看出来妈妈对这件事并不知晓。 妈妈要午睡,我才心事重重往花店走。 我家的花店不大,品种却相当齐全,应季的不应季的鲜花香气四溢,看得出弟弟费了不少经营的心思。迈进花店的时候,弟弟正帮一个顾客摆弄着花篮,见我走进来,挂了一丝的笑说:“哥,你回来了,稍等一下,这个活儿马上就好。” 我点点头,盯着他插花的手,听他给顾客讲这个花蓝里的每一种花语,我还是头一次认真听弟弟讲得如此仔细。 送走顾客,他摘下手套,边整理着残枝树叶边问:“你见到妈了?”我说:“见了,陪她吃过饭才来的。你打电话让我回到到底有啥事儿?” 他轻轻的“嗯”了一声。“我没啥事儿,是有人急着找你,你三点钟去一下云月咖啡厅银实座就知道了。” “谁啊?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他没有回答我,莞尔一笑说:“到点了,你快去吧。” 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两点四十分,我略显狐疑地转身离开。 一路上绞尽脑汁,我也没想出到底是谁能搬动弟弟这么远给我打一个电话,弟弟可是个城腹很深的人,从来不会轻易答应什么事儿的。 云月应该算这座城市里最豪华的一家咖啡厅,位于市政府广场的南侧,装潢考究奢华,门脸在市政府广场周遭的所有店铺中很扎眼。 因为不在营业的高峰期,此时的咖啡厅里很静。我径直走向银实座,快要距离三四步的时候,突然间收住了脚住,我的眼睛有些迷乱,甚至自己还特意晃了一下来确认看到的是否是真的。 高背的橙色沙发上,一个窈窕的身影独坐。她的一只手托住略歪的头,长长的睫毛一忽一煽动着心事,那个浅浅的酒窝依然饱满,披肩的长发侧流成黑色的瀑布。另一只手曲肘在胸前,一杯袅着热气的咖啡落寞地与她对视。 略压了压呼吸,我很绅士地走到桌前。 余光之中看到我,她的头快速一摆,头发“涮”地洒到了后背,眼神骤然闪亮,倏的站起。“嘉铭,真的是你回来了。” 我尽量保持着微笑,轻轻的一点头,一脸调侃地说:“哇塞,今天是什么日子,连缉熙都飞回来了,莫不是我在做梦?” “别这样阴阳怪气好不好,人家可是专程为你来的。” 缉熙的脸有些微红。 “专程为我?那还用串通我弟弟?”我逼视着她。 “怎么叫串通呢?是我费了多少唾沫他才答应的,你这个弟弟比你还轴。快坐下吧,我们好好聊聊。” 坐在对面仔细打量,缉熙比以前成熟了很多,也正是这样的成熟,更多了一些女人的味道。 “别这么看着我,把我忘了?先说说你吧,听说你一个人去跑去了B市,过得还好?”她的单刀直入袒露着女人的柔性。 “呵呵,两年不见,确实比原来成熟了。我没什么好说的,跟你相比,过得只能算凑合。跑到B市也是生活逼迫,要是再不跑出去估计就混吃等死了,我可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走出去才知道,人是应该学着独立和长大。不说我了,说说你,咋还回来了?不去德国了?” 缉熙听我这么一说,“呵呵呵”地笑起来,笑得即开朗又灿烂。 “怎么说呢?用你刚才的话就是出去了才知道人应该学着独立和长大。两年的时间,看似很短,对我来说非常漫长——” “那就说说你又短又长的日子,不会比我这个游荡的人还纠结吧。”我尽量整理着内心的矛盾。 “呵,啥叫纠结,那里的天不下雨。刚到德国的时候,我寄宿在父亲的一个老朋友家,这位伯父曾经是一个地方的高级领导,官场奋斗三十多年,积累了足够的政治关系和经济资本,然后就急流勇退创建了鑫胜贸易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移民去了德国,他的生意主要是利用在国内的人脉资源,搞一些商业流通方面的贸易,已经做到了很大的规模。” “嘉铭,说实话,你是不是挺恨我的?”缉熙打住刚才的话题,星星的眼睛盯着我。我闪过她的眼神,动了一下头说:“恨?为什么要恨啊。快接着讲你的故事吧,咱根本用不着提恨这个字。” “唉!你不知道,过了出国的新鲜劲,我的心开始没着没落,天天往返于两点一线,只能把全身心都扑在学习上才会暂时忘记那种陌生和孤独。人本来是一个怕孤独的动物,也是一个容易麻木的动物。随着时间的拉长,在外国的生活逐渐地适应,我原以为可以融入到新的生活中了。谁知道越想放松,寂寞越像反反复复的传染病一样,不管怎么样挣扎都像掉进黑洞一样恐惧。也就在这时候,这位伯父的儿子就很恰当地出现在了我的空虚世界。” “我说他你不会生气吧。” 缉熙再一次抬起眼睛。我咧开嘴笑了笑,微微晃了晃头。 “嗨,都说到这儿了,相信你也不会生啥气。那小子生在国内长在国外,说白了就是长一张中国人的脸,装一颗外国人的心,不管生活状态还是思想观念都比较新潮的那种。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出现在那一刻让我找到相依为命的感觉,我们自然而然的就走到了一起。说来也怪,和他在一起以后,我的琴声里就感觉少了张力和厚度,拉着拉着就会看见你的影子,所以那时候你给我发微信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只好用‘还好’来应付,但哪一次回复完我的心都在流血。” 讲到这里,缉熙喝了一口咖啡,情绪有些低落。 “不要这样,过去的事情了,你在外国也不容易,遇到能关心你的人是一种幸运。”我觉察到她的低落。 “嗯,就知道你会这样安慰我。那时候我极度矛盾,我根本不知道是真的喜欢他还是空虚的结果,我需要感情依靠,可你遥不可及。你说遇到关心我的人是一种幸运,刚开始我也这么认为。他在他老爸的公司担任副总经理,常常要往返于国内,每次都会给我带回来一些我想听到的消息。但时间长了我又发现他还有另外一个不太好的面孔,就是外国人所谓的开放。我对这个方面给予过相当的理解宽容,我想他毕竟是一个在国外长大的孩子,不能用中国的传统观念去框设去要求。我也知道他私生活里的污秽和放荡,也曾试着劝过,可是效果相当于零。不否认他真的喜欢我,每每看到我心灰意冷时,他就迅速地表达惭愧和悔恨。每每看到我伤心欲绝时,他就信誓旦旦要痛改前非。多半年的时间里我们分分合合让我心力交瘁,我们一度的分开又被远在国内的父母给劝合,因为我的父亲离不了这个曾经有权有势现在有钱的伯父,我父亲的公司依赖这个伯父周全。这个伯父也经常扮演和事老儿的角色,时常对他儿子声色俱厉,对我苦口婆心,我有时真的无可奈何。” “噢?还有这样的插曲,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我试着以理解的口吻安慰她。 “命,这可能就是我的命。这个伯父为了让他的儿子能有所收敛,动用了相当的关系让他回国做房地产投资业务,而且地点就选在我们家乡的城市。我知道后非常高兴,带着一肚子开心和他一起回来,哪成想看到的不是他的收心,而是他变本加厉地和某些垃圾人物沆瀣一气,比在国外还乱、还滥,我从此不抱任何幻想。但我并不想让父亲难做,也不想让这个伯父伤心,我要重新规划我自己的生活。” 能听得出缉熙的语气有忿忿,也有某种玩世不恭的味道。 “重新规划自己是对的,那你为啥不直接找我,非要让我弟弟来打电话?”还是回到心里的疑问。 “呵,你?我太了解你了,我根本找不动。不过我知道你弟弟很好沟通,如果求他帮忙他是不会拒绝的?” 缉熙的脸色又已开晴。 这句话一下子让我们沉默起来。 “那你还走嘛?”我试探性地征询。 “走!我必须回去。我不能让我的爸妈失望,我能够承受这一切。”她的眼神重新暗淡下来,脸上重新挂上凝重。 “呵呵,那你就不应该再来找我。”我说话的声音似乎很轻。 “我就想回来找你,因为我忘不了你。” “唉!还是忘了吧,过去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走的是阳关道,而我行的是独木桥。” “不!你听我说完,找你就是也想让你出国,然后我们在国外就可以在一起了。” 这句话听得我惊愕地睁大眼睛,她的脸上挂着一抹得意。 “你的意思是他在国内乱来,我们在国外——天啊!亏你想得出来。我是那种人吗?虽然我很平常也很潦倒,但是我活得很充实。说实话,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如果你愿意放弃那个国外,你愿意回到现实……” 不等我说完,她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头说:“嘉铭,你怎么就不明白?出国了我们就可以借助他们家的力量,一方面帮我爸爸,另一方面也能让你有所成就,总比你现在的穷困潦倒强吧。到那时候我们再明正言顺,谁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我霎时无语,大脑空白了一下,待慢慢回过神来,很郑重地说:“缉熙,我只能说你的这种想法错了,如果你看我现在很苦,但我告诉你,我现在过得挺好,靠自己的双手活得很踏实。对不起,我喜欢现在的自己,可能并不能如你所愿。” 她显然没料到我的决绝,眼里泛出泪花。 “难道你真的不想和我在一起?难道你不珍惜我们过去的那段感情。” “我承认我依然爱着你,更想和你在一起,但以那种方式在一起我不会。就是因为非常珍惜过去的那段美好,你在我的心里仍然是那个笑得开心,玩得尽兴的缉熙。如果你能为我着想,那就放弃外边和一切回来吧,如果你放不下那些,那你和我已经不在一条道上,我只能祝你幸福。” “你就这么绝情?我不放弃外国全是为你考虑,你——” 缉熙有些激动地站起来,然后坐下,眼泪扑漱漱地流下来。 “你只是站在你的角度为我考虑,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我手把着咖啡杯用力地说出。 “你,你,都怪我瞎了眼睛,你也就是这么没出息了,你走吧。”缉熙下了逐客令。 “我——”本来还想多说几句,但我忍住了,站起身说了声“再见”就头也没回地出了咖啡店。 沿着来时的路,我的脑子满是从大学相识到今天的约会,纷乱纷乱的真像一场游戏一场梦。缉熙和我,就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发生了一次错误的相遇,感情就在这样的时间面前证明着对错。 城市的夜色在冷寂里渐渐安静,昏黄的路灯洒着晕晕的光把我的影子使劲地拖长,我的脑子清晰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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