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穿过我的黑夜的你的手
寒冷的冬天像一根越勒越紧的绳子,先将人的四肢绑定,然后拴牢整个身体,进而禁铟大脑。 我原本是不信命的,但我又确确实实地陷进命运的挖下陷阱难以自拔。 在北方音乐学院的“大”舞台上,我是不可一世的孤傲王子。几千人的大礼堂里经常有我上演的《G弦上的咏叹调》。站到巴赫的肩膀之上,我自诩比他帅气,享受着习惯性的掌声。鹤立于追逐的美女之中,我又是那个恃才逞强的情种,陶醉于脂香粉艳的恭维。每次学院招待贵宾,都是我先来奏响《爱的问候》(爱德华﹒埃尔加),当我随心所欲添加演奏的花样,我沾沾自喜于那些没有上限的夸奖。甚至于回到许家大院的安静里,我仍然放纵着使气任性,我觉野蛮生长也是我的资本。 自负的眼界让我感觉世界很小,被惯坏的膨胀让我认为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没遇到过挫折让非常期待“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暴风雨能什么呢?不管什么时候来,也是小菜一碟。这样的胸怀、气度缘于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处在同龄人的排头,同时也不否认我坚持的耐力和强烈的进取心。小学、中学自不必说,十几年琴不离手,以优异的成绩免试进入北方音乐学院,我是父母的荣耀,是邻居们的大拇指,是同学们的榜样。在音乐学院,我更加努力,因为我的目标是巴赫,是西贝柳斯。 顶着如此多的光圈来到毕业季,我的感觉良好,而且十分良好。 父亲不了解我的本事,他通过关系找到了一家演出公司,我直接谢绝了:“那么小,又没啥名气,多耽误前程。”几个要好的同学组织了一个乐队邀我加盟,我婉拒了:“乌合之众,档次忒低。”有个当演艺经纪人亲戚递给我一个赚钱橄榄枝,我顶回了:“凭我,那么少的赚头,打发农民工啊。” “我是谁?我是北方音乐学院的高才生,我要让你们所有人看看,我的本事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平庸,要做我就做出一番轰轰烈烈来,不然白混了。” 碰巧,某全国性音乐协会组织全国器乐大赛,我信心爆棚的报名参加。初赛第一轮,我毫无意外地取得本地赛区头名,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感觉很爽。复赛第二轮我信心十足,一曲圣桑的《天鹅》不在话下。谁知等来的结果却风云突变,不知什么原因《天鹅》竟然在我的视线里飞走了,我百思难得其解。我不信邪,把自己闷在家里苦练,第二年重装出击,继续演绎的是那只飞走的《天鹅》。这一次我报的期望更大,毕竟我付出了。岂料结果仍然悲催,还是在第二轮复赛我又变成了离群的孤鹅。接连两次的沉痛打击,我要讨个说法,最后没有人给说法,只有小道消息:“没人,没钱开道,你能进第一轮已经不错了。”“怎么能这样?这——”我开始心生抱怨,接着是惶惑,然后还有些惧怕。 终于又盼来某全国著名音乐团体的遴选启示,经多方打听求证,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正规的团体,我想我应该彻底翻身了,怀着满腔的期待走进了考场,因为紧张和焦虑过度有点乱了方寸,越想用心演绎,越是心绪杂乱,把一支《思乡曲》拉出了落日的支离破碎。走出考场,我的嘴发苦,手在抖,落日的黄昏把整个城市染上了的悲情。楼房是虚的,街道是虚的,连空气都是虚的。 把自己锁进屋里,我听不下家人的劝慰,不想吃,不想喝,脑子一片空白。 苦不堪言,我只能和远方的她倾诉。 “亲爱的,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当你的离开成为思念,你就开始为思念买单。你知道吗?我又一次倒在了前行的路上,因为少了你的掌声我的琴弦长满了锈渍……你在他乡还好嘛?……” “为什么不理我?是不是学业很累?德国的音乐教程很苦,你别太难为了自己。” “你也有难言之隐吗?怎么不和我说说?想我的时候,就回来看看吧。” 一封封邮件,一条条短信,我寄托了无限的渴望,等来的却始终只有两个字:“还好!” 直到那个倒霉的下午,她总算给我回了一封“直白冷静”的长信,让我读着读着,读出了自卑和心酸。 “怎么样会这样?她说过要爱我一辈子,1314那个浪漫的誓言难道连一年都无法坚持?一辈子对我们来说竟然如此短暂!” 相恋四年啊,她每天都像一只乖巧的小鸟附在我的怀里,我时刻都像一只守卫的猎鹰展翅翱翔。出双入对,任多少人感慨,有多少人感动,又让多少人眼红,怎么转眼之间就变得如此陌生? “感情,真的经不起考验吗?我相信现实的脆弱,但我无比坚信爱情的坚强。”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接下来的事情更为可怕。在一个忙碌的下午,我的父亲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心脏突然停止了最后一次跳动,他没发出任何动静,也没有留下任何嘱托。 有的时候,事情本不可以这样巧合,但我的天一下子就这样黑下来。命运没有任何准备的转了一个逆直角,连开玩笑的机会都吝啬得出奇。 悲痛之余,猛然想起,所有这一时期指向我的每件事都发生在同一个时刻:“下午、下午、下午,为什么所有的下午都要我过不去?”我开始忏悔,无助,失落,痛恨,迷惑…… 人生,在我的视线里已然失去了风景,失去了依靠,失去了方向。我彷徨就借酒浇愁,烦燥也借酒浇愁。焦虑还借酒浇愁。似乎这个世界只剩下了酒,这个唯一的“亲人”,它能麻醉手指,麻醉内心,也麻醉着对人生的思考。 一段时间,不敢直视母亲的泪水,我害怕那里面深深的伤感。弟弟的片言只语中我读出了埋怨,朋友们的眼神间我看到了轻蔑。现实的社会就需要现实的面对,我还能怎么样呢? 挣扎过才明白,生命原本并不是天天阳光灿烂,也不总有丽日和风。百无聊赖之际,拾起那把跌落尘埃已经生锈的琴,饱含心酸弹起了《杰奎琳之泪》。
要活着就需要面对。 在丘比特酒吧,我是所有热闹中的看客,没有比我更冷漠的看客。一袭黑衣就像冬天的夜,黑色的领结犹如扼住喉咙的两只蝙蝠,守候着黑夜的残忍。瘦削的脸挺着胡茬,已然少了青春的光泽,两只眼睛塞满冰冷。我在承受着丧失的代价,没有表情地拉动着弓弦,任低沉的音乐游走,在闪烁的灯光间,在人来人往的调笑里,在调酒师飞旋的瓶子上,把黑色的夜收得更紧。 我不知道这样的夜何时到尽头,但这样的情境却让我的心多了一种归属感。于是,我把心底的故事演奏成《暗夜》、《相思无用》和《沧海男人心》,甚至一度自行改编了《化蝶》和《二泉映月》,我想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排解心毒,更想以这样的故事规劝尤在红尘里醉生梦死的人们。 那是一个阴天的午后,外面的风应当很大,小雪吹着恣肆的口哨扑上窗台,我特意在这样的午后拉起了《思乡曲》和《天鹅》。当时酒吧里喝酒的人并不多,反正他们大多数时候也不会注意到我,他们自有他们的乐子。 正拉到伤情处,一个身影忽然跃进我的视线。 “先生,能不能拉一首西贝柳斯的《浪漫曲》?” 我的心“噔”地颤一下,满怀疑惑地抬起头。 你,杏圆的眼睛俏皮地瞄向我,那眼神像那支曲子里的散板,忧郁神秘又不失关切,像征询,又像执意的强求,让我难以拒绝。 我勉强挤出一丝点浅浅的笑意,微颔了头:“好的,女士,您都点了,我愿意效劳。” 从没用大提琴在这种场合演奏过这首曲子,也是我第一次应客人的要求而演奏曲子。不是因为不喜欢或者不熟悉这首曲子,而是因为这首曲子的某些情结容易让我痉挛,因为这曲子是我心里的那块伤疤不敢触碰。今天我却答应应为你演奏,那一刻我想到了释放,想到了了结,想到了你应该是一个懂音乐的人,至少是这里为数不多懂这首曲子的人。 拉动琴弓,低沉的音符从脚底向四周扩展,我的眼睛努力闭着,一股酸忍的味道已经蓄积在眼眶。 我一定要用心的拉好,把我能理解到的每一个音符拉准,把乐章里的情感尽量表达到饱满,也尽量克制内心的那点激动。 当最后的一个音符在我的手指滑落,我咬紧牙关,两行泪不争气地冲破遮挡。耳际分明听到了掌声,是一个人的掌声。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环境,虽然显得有些不和谐,却分明在我心里燃起的火上又浇了一桶油。 多久了?这样的掌声离我很远。 我左手小心地扶住琴身,默默地起身,向那个掌声的方向深施一礼。 “先生,你这支曲子拉得太棒了,我都听入迷了,没别的,敬你一杯酒吧。” 你轻脆的嗓声注满了激动,也暴露着关心,而且我听得真切,就在身前。 酒吧里有规定,演职人员不能接受客人的送酒献花。但此刻,我已经无法遵守那个规定,眼泪顺着我的两腮飘流而下。深吸一口气,畅快地接过那杯泛着白沫的啤酒,一饮而尽,从胸腔深处迸出两个字:“谢谢!” 显然,这两个字已把我压抑得太久。 你黑色带暗格的连衣裙,灰色长袖毛衫,到膝的黑色皮靴恰到好处地包住了纤细的身材,长长的脖颈在那个小小的圆领里挺直,俏俏得婷婷玉立。姣好的脸在灯光下透着白晰,两只水潭样的眼睛泛着幽幽星光,薄嘴唇淡淡的笑意满满的温暖。 “你拉得很用情,尤其大提琴的音色更是把曲子的内涵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是我听过的最好演绎。” 我的情绪再次沸腾,接连三句谢谢,以至于其它的话都失去了意义。 完全没有了风嘶雪吼的干扰,此刻我只觉得这寂寂冷夜里触摸到星星点点不可多得的温暖。 看见我腮边的眼泪,你随手递上一张素白的纸巾:“快擦擦吧,拉得太用情了,我明天还要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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